原标题:鸿茅药酒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但谭秦东还在与 PTSD 作斗争
因为一篇文章,他突然卷进了一场牢狱之灾。
身陷囹圄将近四个月后,他的遭遇得以曝光。现在,谭秦东要为这场风暴的后果——经历精神重创后的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默默疗伤。
随着谭秦东道歉,鸿茅撤案,风暴已经平息一多月了。一切都似乎恢复了原样。鸿茅的广告已经上架,药酒在店里照样兜售。只有身心俱疲的谭秦东,等待康复。
出了内蒙的看守所以后,谭秦东辗转了三家医院,接受药物和心理治疗。医生鼓励他出去走走,他便开始在各地走亲访友,也感谢那些帮助过他的陌生人。
端午节前夕,谭秦东回到广州的家。继在深圳后,我再次与他见面。这一次,他在途中仍旧被路人认了出来。酒店的保安,咖啡馆的顾客,都朝他点头,露出笑脸,甚至主动握手问候。
谭秦东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出名,他说:「我的脸识别度有那么高吗?」
4 月,谭秦东占据了舆论焦点,但鲜有人清楚他在狱中的状态。从内蒙古凉城县看守所出来的时候,他留给外界的个镜头在社交媒体疯转。公众震惊于他在入狱前后的相貌和精神状态变化,都在猜测他在过去几个月来承受的苦难。
2017 年 12 月,谭秦东发表了题为《中国神酒「鸿茅药酒」,来自天堂的毒药》的文章,批评药酒对老年人身体的伤害。这篇文章只有 2000 多人看过。但很快,来自 2700 公里外的内蒙警察就把他带走了。
他的遭遇超出了公众对社会的理解。这场跨省抓捕将这个医生推向了全国,甚至是全世界——除了大众媒体,连国外的学术杂志也报道了他。
此时,谭秦东已经在看守所里呆了将近 4 个月。他获得了全国性的声援。一位做科普的医生向我描述,「不寒而栗」。公众从医学健康广告违规的维度向药酒开火,从法律的角度指责抓捕和刑事指控的不公。在社交媒体上,人们用「鸿茅药酒是毒药」的公开发言表达对他的支持。
谭秦东要在获释出狱后,才能全面得知这一切。过去的他并不热衷关心社会公共事务。在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后,他才理解媒体的角色,律师的作用。
当然,他最感谢的还是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人生压缩在那么几个月里,一下子经历了命运起伏。」谭秦东说,「我这条命就是全国人民给的。」
6 12 日,谭秦东开通了微博,写下「浴火重生」。他在这条微博的数千条评论下面,逐个回复网友的支持,表达感谢。他告诉我:「这是应该的。」
最近一个月,谭秦东拜访了很多声援或直接伸出援手的人和机构。从记者到医生,从传统媒体到自媒体,从中国医师协会到他的母校中南大学的各地校友会。「很多朋友之前都是素不相识。
对于风暴当中的那段遭遇,他已经不希望再提。药酒的名字不再提起,提到案发地也以「某省」来指代。他说自己只想向前看,「这件事就是一个过场了,希望人生尽快翻过这一页」。
也许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能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不管是主观的顾虑,还是 PTSD 病情的客观因素,都不允许他再沉溺于往事。
风暴本身,也已经划上了休止符。
2018 年 5 月 17 日,谭秦东发出个人声明,向鸿茅公司致歉。
「我本人在写作上述文章时使用了『毒药』作为标题,主要是想用这『抓眼球』的方式吸引读者,强调该药品的『禁忌症』,希望对特人群起到警示作用。我承认在标题用词上考虑不周,缺乏严谨性。如果因该文对鸿茅国药股份有限公司带来了影响,本人在此深表歉意,同时希望鸿茅国药股份有限公司予以谅解。」他写道。
其后,鸿茅公司发表声明:「接受谭秦东本人所作的致歉声明,同时我公司向凉城县公安局撤回报案并向凉城县人民法院撤回侵权诉讼。
对于这一和解的姿态,有人说道歉软弱,也有人予以理解。
对于理解,谭秦东感谢,但对于批评,他也接纳。他并羞于承认自己「软弱」。他直言,自己的性格胆小怕事。「我夫人就比我有胆量,她就不害怕。」
还有人仍称谭为英雄。
「我不是,我不是」。谭摇头坚决否认。他说,自己从来就没想当什么英雄,不过就是写了一篇科普文章,但没想到遭遇牢狱之灾,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更多的时候,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忧虑未来的职业发展。过去谭秦东做的,都只是合乎情理的选择。他是个普通人,他不是英雄,他也不想做英雄。
谭秦东本科毕业于湖南衡阳的南华大学,学的临床医学。从 2003 年到 2007 年,他在湖南的一些医院边当实习医生边考研,后来到了长沙的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攻读麻醉科硕士。
研究生学麻醉是出于实际的考虑。他不隐瞒私心,就是觉得「国内麻醉科医师紧缺,好就业,而且工作轻松。」
直到入行,谭秦东才意识到错了。「进了麻醉科以后才发现,累,操心。麻醉科有个说法,外科医生治病,麻醉医生救命。麻醉科医生在手术当中不是电视剧里打一针然后就不管的那种,他时时刻刻要听着麻醉机的报警声,观察病人的生命体征,看外科手术是否有出血,输液量、排尿量、出血量,他全部都要记在心里。」
「手术有大小之分,但麻醉没有。每个病人都要详细的面诊,结合检测结果来判断麻醉风险。小到拔牙,大到心脏手术,麻醉都可能面临一场生死的挑战。我们最害怕老人、小孩还有孕妇,麻醉的风险。而那些需要手术的急诊病人,根本没办法判断情况,给麻醉科医生的挑战实在太大了。」
研究生毕业以后,谭秦东在广州的南方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工作。但他只工作了一年多。
体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血糖很高,血压也高得吓人,可以达到 190 / 120 ,特别是上夜班熬完夜以后,血压可以高到 200 / 120 。」
谭秦东得的是遗传性的
高血压和
糖尿病。他的母亲、外婆,还有家里的其他一些亲戚都是这样,都是在 30 多岁的时候发病。
因为身体状况不适合医院的高强度临床工作,2011 年底,谭秦东离开了医院。
「实在没有办法,再待下去真的会有生命危险。」谭秦东至今感到遗憾,「当时离开这个岗位真的非常伤心」。
随后,谭秦东在外资制药企业担任医学顾问,负责监督外资的药品和器械。日后看来,这段履历促使他留意到药酒说明书的问题,进而愤怒地发文批评。
「在外资制药企业,药品或者器械要扩大适应症,都必须在国内的医院找专家,展开究;得到大规模的临床数据汇总以后,得出这个药品或者器械有没有治疗适应症的结论,如果有,那就可以向国家药监部门申请修改说明书。这是一套完整的流程。」谭秦东说。
此外,谭秦东还需要对药企市场部门推广的幻灯片,宣传手册,进行医学监督,不允许超适应症、超范围夸大宣传,同时还要上报和整理药品的不良反应事件。
「所以我对说明书,对药品是否有临床数据,是否有国内外文献支持或专家解读共识,对虚假宣传的东西非常敏感。」谭秦东说,外资药品进入中国,即便在欧美或日韩做完当地的临床实验,在中国也要针对中国的人群进行上市前的一期、二期、三期临床研究,才能拿到注册批文,获准生产销售。」
2015 年,谭秦东结束了药企的工作,开始了多栖的职业状态。他开了医药科咨询公司,承接医学文献翻译,医学会议推广等工作,还在中国医学物理学杂志担任发行部的经理。
这类头衔之多,以至于鸿茅药酒事发后,一度有人质疑谭秦东医生身份的真实性。
但谭秦东告诉我,他最想做的还是医生。
2016 年,谭秦东接触到母校湘雅医院的皮肤科谢主任。谢教授给他指了一个方向,建议他可以往皮肤科医生转。
谭秦东接受了建议,他觉得皮肤科对身体的要求和精神压力相对小。「不是说皮肤科医生不累,但至少不会像麻醉科那样高强度,面临那种生与死的较量。」
两年前,谭秦东开始在湘雅医院老师的指导下,学习皮肤科及皮肤美容相关的临床知识。他的行医执照一直挂在南方医科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只要接受完培训,他就可以向职业机构提出申请。
直到一场跨省抓捕,彻底打乱了谭秦东的计划。一场牢狱之灾,差点扭转这个医生的命运。
病人谭秦东
谭秦东没有尽快成为医生,自己却成为了病人——三家专业的机构诊断谭秦东为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端午节前夕,广州日辉成瘾和心理治疗中心主任何日辉正在给谭秦东做心理治疗。他告诉我,谭的 PTSD 症状仍可以观察到。
此前,他
失眠严重,焦虑,恐惧,总感觉被人监视。他要把自己关在四四方方的房子里,才会有感。家人也觉得他变得冷漠。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 5 月。
事情还在恶化。
5 月 11 号,谭秦东经历了惊魂未定的一天。他被派出所传召接受问询长达 12 小时,离开派出所返家以后,他开始出现情绪失控的症状。
受警察再次提审的刺激,谭秦东的压力陡增,急性发病,后来被确诊是 PTSD ——这是影视作品里常见的精神疾病,经历过厮杀生死的美国大兵,战后常常因此精神创伤自杀。
5 月 14 日,谭秦东的妻子刘璇在微博上写道:「 2018 年 5 月 11 日晚 12 时开始,谭秦东将自己关闭在房间内,出现哭泣、自言自语、情绪失控扇打自己耳光,甚至以头撞墙等自残行为,朋友及家人紧急将其送医,现已在广东省人民医院精神卫科住院治疗。」
「我的大脑里就是出现了 PTSD 典型的回放特征,就是以前发生的事情场面各种回放。」谭秦东回忆:「当时整个人恐惧感特别强,真的就是家里面不能有任何声音,心率也从每分钟 80 次跳到了 120 。」
过了当晚,妻子刘璇就强烈要求谭秦东去住院。但第二天医院没有床位,等到 14 号才正式办了入院。在广东省人民医院接受治疗以后,谭秦东的病情此时次向外界曝光。
每天接受药物治疗,甚至要加大剂量,谭秦东才开始好转。但只住了 3 天,他就离开了广东省人民医院。
「因为有社会上有很多人关心,过来探望我,影响到医院的正常工作了。」谭秦东说,很多市民直接寻找到病房,虽然医院专门配有保安,但都拦不住了。
考虑到给医院造成了麻烦,同时也想进一步确诊,谭秦东决定回到母校湘雅医院。
在湘雅,谭秦东仍是 PTSD 的诊断,心理评测发现他当时仍处于「中度抑郁,中度焦虑」。再度接受了 20 多天的治疗以后,谭秦东才回到了广州。
「现在应该就是轻度了,处于康复期了,基本上社会功能已经恢复了,但主要还是得吃药,反正就是药不停。」谭秦东告诉我,这期间主要还是精神压力太大,心理有一个急速的落差。
得益于从业的身份,谭秦东得到了很多同门师友医生的帮助。他们提供了无偿的心理干预和治疗。
6 月,同样是从麻醉科转型的广州
精神科医生何日辉,关注到谭秦东。他说:「这个事件的社会关注很高,我觉得社会不能让英雄既流血又流泪,流血可以,要不怎成英雄,但是没有必要流泪。」
何日辉告诉我,谭秦东刚来的时候他做了评估,药物治疗已经大幅他的精神状况,但目前,他还能观察到谭秦东 PTSD 的一些残余症状。
「他在狱中的一些回忆画面还会出现在脑海,只不过是比以前减轻了。他还有一些回避的行为,要他提到具体的遭遇,他的心里还是有发憷。因为人的心理防御,他也主动遗忘了很多事情。如果记得太清楚了,人是很痛苦的。在警觉性这方面,他也已经减轻了。」何日辉说。
谭秦东告诉我,之前在房间里谈话,他会经常看周围是不是有监控。跟我聊天时,他会因为某些信息不便公开透露的关系,在几句话的短暂交流中,三番五次地跟我确认录音笔是否在工作。
「像录音笔这个事,就还是他警觉性的体现。如果他以后碰到警察,眼神可能都会跟一般人不一样,因为对他来讲,那段经历已经形成创伤。」何日告诉我。
何日辉担心,如果根源的创伤得不到解决,PTSD 残余症状不处理好,容易变成慢性或迁延的情况。「如果以后再遇到重大刺激,即使跟这个事已经无关,他也可能会 PTSD 复发,导致症状再现。」
出于这个缘故,谭秦东开始接受何日辉名叫「深度催眠下创伤修复技术」的心理治疗。何日辉试图通过技术,把谭秦东带回事件现场,让他直面痛苦,引导释放他的情绪,解决其中认知的问题。
在那场与企业和警方斡旋的风暴中,不堪的往事很难再追溯。谭秦东说,可能是 PTSD 的影响,自己记忆力差了很多,甚至期间有段记忆是残缺的。
「其实这样子对我来说是一种好事。」谭秦东一直信仰佛教,这帮助他恢复内心的平静,他反复地跟我说:「要学会忘记,感恩帮助过你的人,但忘掉伤害过你的人。」
「未来会如何规划呢?」我问谭秦东。
他笑称,自己目前就是个药罐子,短期内仍以治疗和休养为主。「反正每天起来就吃药,早上一把降压药,一天吃帕罗西汀、阿普仑(注:抗抑郁抗焦虑的药物),要吃上一到两年,还有一堆维生素,吃饭的时候就是降糖药。晚上的失眠好转了,所以安眠药已经减量。」
他告诉我:「虽然计划被打乱,但未来如果身体能够恢复,还是会尝试往皮肤科这条路上走。但我也考虑其他选择,比如科普。这是我的爱好,我以前有工作经验,可能尝试着在这一块做起来。」
除了仍需应对高血压和糖尿病,PTSD 也给他行医增加了新的风险。他担心,临床上虽然可以恢复正常的社会功能,但是 PTSD 还是可能复发,以后是否又会有突发事件诱发,仍然不可预知。
除了医生,谭秦东还有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家中还有老父母。他担心:「以现在的医疗环境,如果像碰到医闹,万一情绪激动,加上高血压,自己先脑血管意外了,谁会关心我的老婆跟我的孩子?」
我又问他,现在回过头来怎么看那篇「毒药」的文章?
「我会更加以事实为依据。既然如此,措词肯定会有些修改。但如果遇到不好的东西,我们还是要说出一些真话,只是说语气或者是语调可能会变化。」谭秦东说。
那么未来如果做医学科普,还会去写批评的东西吗?
谭秦东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很普通、很普通的一个人,一个小医生。先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
来: 公众号「偶尔治愈」 作者:曾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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